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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典藏閣狂狷文庫最新主打

一隻小蝴蝶搧翅,究竟引發了怎樣的狂風巨浪?

上海名伶相繼香消玉殞,為的是愛與自由,抑或是……?

 

《塔羅女神探系列》繁體版精采上市!

巧妙結合民國風情與驚悚懸案,

這是絕不能錯過的、屬於中國風味的女性推理小說!

 

 

 

塔羅女神探之名伶劫

塔羅02封SSS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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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一對銅鈴般的大眼望住杜春曉,兩顆眼珠燃燒的火焰似要將人灼穿。

  杜春曉亦如此回視他,雖心跳如鼓,但她曉得在「故弄玄虛」的遊戲中,神棍是絕對不能輸給任何人的。

  「哈哈哈哈……杜小姐夠膽量!這個錢,我給!」他發出驚天動地的狂笑。

  「過一陣子,我跟您要的可不止是錢了。」杜春曉心裡這樣想著,遂也笑出聲來。

 

  杜春曉的荒唐書鋪轉戰到上海灘法租界的小弄堂,而一同移居的夏冰則掛牌做起了私家偵探。兩人三不五時到黃浦江邊看浮屍,一人拿牌笑看人生,一人為褲袋空空如也發愁。

  恰逢南京政府下達禁舞令,法租界百樂門夜總會的紅舞女「小蝴蝶」竟然離奇失蹤;夏冰接受委託查找失蹤的紅舞女,杜春曉則混入舞女之間,用一副塔羅牌對眾人進行摸底。同一時間,上海地界引爆數起命案,報業大王一家一夜之間自刎、英國鐘錶鋪老闆慘遭劫殺、濟美藥房二公子發瘋斧劈兄長、上海灘著名影星服毒自盡、花國大總理交際花橫死郊外、洪幫二當家家中花園突然鬧鬼……

  一案牽一案,甚至不知為何,大家都在找「小蝴蝶」!對於這詭異情勢,杜春曉來了興致,帶著夏冰繼續深入追查,卻不料兩人差點成了黃浦江上的浮屍……

 

 

 

 

已出版集數

塔羅女神探之繭鎮奇案

 

 

 

書籍資訊

狂狷文庫022

書名:塔羅女神探之名伶劫

作者:暗地妖嬈

封面協力:Kanariya

上市日:2014年5月7日

價格:定價280元,特價250元

購書方式:可至全省金石堂、誠品等一般書店購買,或上網至新絲路、博客來、金石堂等網路書店訂購。

香港地區購書:請洽一代匯集。

 

 

 

 

《塔羅女神探之名伶劫》試閱文

 

楔子

 

  「又來了!又來一具死屍哩!」

  杜春曉站在黃浦江邊,手裡捏著半塊啃過的燒餅,嘴裡的碎渣隨口水噴出,沾滿灰呢洋裝領口,毛衣袖子上也是絲絲拉拉,斷成幾截的線頭隨風飛舞。幾個老姑婆捂著嘴作驚恐狀,討飯的小赤佬穿著墊滿報紙的破皮鞋在旁邊又笑又跳,看似膽壯的男子亦畏畏縮縮躲在後頭伸頭張望。

  「你猜裡頭哪幾個是包打聽?」杜春曉拿手捅捅夏冰的手臂,她的嘴脣被秋燥折磨得皮開肉綻,只好不斷舔拭。

  夏冰指了指離江邊石墩最遠的一個小矮子,那人皮膚乾黃,鴨舌帽壓得極低,將一雙眼睛都遮了起來。他再指指杜春曉,食指都要戳到她額頭上來了。她因追求洋氣,特意在「紅玫瑰」剪了個齊瀏海的學生頭,可惜疏於打理,髮端已七翹八翹,原本該變得年輕的一張臉反而倍顯蒼老。

  杜春曉捉住他的食指,狠狠的「呸」了一聲,繼續看江上漂過的屍體。

  那些屍身都白澄澄的,在水面載沉載浮,緩緩往下流漂去,雙腿微微分開,長髮披於兩側,如水藻般四散。因是背面朝上,只能看到兩瓣青白的屁股蛋子,亦分不清男女。

  但杜春曉掏出一張女祭司牌,笑道:「都是短命的男鬼啊!連日來見那些『鳥兒』也見得忒多了。」

  夏冰當即紅了臉,怒道:「妳的意思是,妳見多了『鳥兒』,過了癮了,所以也想我看看別的?」

  「看別的什麼?」她突然將充滿菸熏味的嘴貼近他耳邊,賊笑起來。

  他沒有回應,只是扶了一下眼鏡,脖子已憋成熟蝦色。

  不曉得為什麼,自從來到上海後,杜春曉雖然還是不修邊幅的模樣,卻平添幾分性感,是他在青雲鎮不曾領略過的。她似是天生屬於花花世界,再怎麼無所謂,都能融入那道風景裡,反而在那水鄉小鎮上顯得突兀。他就是愛她這個欲求鮮明又知足常樂的樣子,一些陰暗的底子卻藏得很深,如她手中的牌一般變幻難解。

  二人來上海的最初半個月裡,唯一的樂趣便是站在黃浦江邊看死屍。因租的房子就在石庫門弄堂裡,房東成日懷疑他們不是正式夫妻,卻苦於抓不到證據,只得看在錢的面子上租了,但還是囑咐隔壁的李裁縫替她看著,彷彿已將他們判定為「狗男女」。

  所幸杜春曉並不在意,反倒隔三差五去找那裁縫聊天、蹭報紙看,由此得知黃浦江上浮屍群起,已成一道「壯麗」觀景,這豈有錯過之理?所以幾次拉了夏冰去看。

  十多天以來,江上漂過的浮屍已達五十七具,均是清晨七、八點左右由上流一路往下,赤身裸體,正面或朝上或朝下,精瘦乾癟的肋骨根根豎起。

  杜春曉每日將死神牌攥在手心裡,秋風一打轉,法國梧桐樹葉便紛紛落地,給霞飛路上的露天咖啡座添麻煩。夏冰手裡捧著熱飲,卻遲遲忘了下口,只等杜春曉開牌。

  「既然這裡死屍成災,不如你也做些私家偵探的生意?你看這張,正位的正義牌,可是要你行俠仗義。那逆位的皇后,可是說你將來與女人交道打得多些,發紅顏財,好得不得了!還有還有,未來牌竟是正位戰車,可喜可賀,那黃浦江裡的浮屍案,就待你這半路殺出的勇士來破了。」

  杜春曉這一通信口開河,說得夏冰熱血沸騰,當即便要去辦理私家偵探的牌照。只是法租界規矩不多,卻都要用錢來打通的,何況洪幫勢力龐大,要拉幾個包打聽都得看他們臉色,想到這一層,他不禁面露難色。

  杜春曉自然清楚他的顧慮,忙笑道:「翻翻你褲袋裡,那是什麼?」

  夏冰一翻褲袋,竟掏出一紮鈔票來,正欲追問,她卻按住他道:「莫問來路,反正也不太見得光。」

  夏冰聽了,啞然失笑:「但凡妳能坦白說來路不正的,必是永世都追查不出源頭來,我自然不問。只是關於那樁浮屍案,我若能破,那就成了上海灘驚天動地第一奇人!咱們才來到這裡,都還是最受排擠的外來人,哪裡有本事做這樣的……」

  話音未竟,杜春曉已將戰車牌結結實實的貼在他嘴脣上:「少廢話,把證辦出來,早些開張。還有那浮屍的事兒,遲早少不得落在你我頭上,準備準備不會有錯。」

  夏冰只得吻住那張戰車牌,再不說半句質疑。

  杜春曉亦是滿心期待,歷代能找私家偵探辦事的,多為富家太太查丈夫有無出花腔,抑或姨奶奶擔心被棄、紅舞女為早日攀上高枝欲摸清金主底細之流,怎能不與女子交道打得多?那可是實打實的搖錢樹。至於說他們能破了浮屍案,便完全是她個人的臆斷了。

  只是看著那些屍首均是蓬頭垢面,沒一個修剪過頭髮,且十多天來,從未有家屬來認過屍,唯一的解釋便是那些死人均是乞丐、流浪漢,早斷了六親的。而這些人的生死素來被他人置之度外,巡捕房的人從不會放在心上,反倒是江湖來路的偵探低調輕便,最宜接手。

  「書呆子,我那荒唐書鋪,可是要與你的偵探社並開的,要曉得裝神弄鬼騙算命錢也是門生意!」

  「這裡哪有人曉得妳會這鬼把戲?」夏冰滿臉不屑。

  「那大嘴巴的李裁縫曉得不就行了?」

  杜春曉的鼻頭皺成獅狀,雙眸明亮如星,一瞬間便成了毫不煞風景的自信「美人兒」。

 

 

 

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

 

  燕姐每呷一口茶,夏冰的頭髮便一陣發涼,怕她隨時會把碗盅子砸到牆上。

  這茶是杜春曉買來的,最次的茶葉,外加杯子一直被她拿來泡煉乳,洗得也不夠乾淨,所以換了正常情況下,他斷不會拿出來待客。只這一次,人來得突然,且是偵探社開天闢地頭一樁生意,所以一切都是匆忙的。

  杜春曉一直趴在旁邊的長條皮革古董沙發上假裝打瞌睡,兩條腿高高架在扶手上,但眼睛卻是半睜的,因這女客著實吸引住她了。

  燕姐穿梅紅色洋裝配同款緊身半裙,一雙鮮紅高跟鞋上鑲滿水晶,那水晶與胸前一只天鵝形狀的別針大小雷同;頭上戴一頂黑底無簷帽,三根油亮亮的翎毛直沖雲霄,濃亮捲髮束得牢牢的;半彎瀏海下,一對細紋環繞的眼睛是帶毒的,掃射之處無不遁形,因嘴脣邊的皺褶已呈散射狀,口紅順著紋路往外蔓延,所以喝茶都極不方便。

  然而夏冰還是誠惶誠恐,燕姐畢竟讓他開了張,且那買賣做得不小,要他找一位綽號「小蝴蝶」的紅牌舞女,只說原名關淑梅,今年剛滿十九,身材苗條,說話帶蘇北口音,但因是歡場老手,上海話也講得頗靈光,一般人不太聽得出來。照片攤在夏冰眼前,果然是紅脣黛眉的靈秀女子,妝也不濃,兩個酒窩深深凹陷,彷彿要把人摁進裡頭醉死。

  「就是她。找著了,只告訴我們她在哪裡便好。先付三百元定金,人找到了再付三百,儂看好哇?」燕姐眉宇間愁浪滾滾,付錢倒是爽氣的。

  「我看看照片。」杜春曉到底忍不住了,忽地從沙發上坐起來,三兩步走到夏冰的辦公桌前,拿起了照片。

  燕姐並不介意,逕自從手袋裡拿出香菸來抽,杜春曉藉機要了一根,兩個女人由此互望一眼,瞬間因共同喜好而互生好感。

  「她是何時不見的?之前可有提過要回老家,或者結婚之類的事?可有情人?」夏冰盡量顯得正式,眼鏡架子都配了最新款的,雖然戴上以後相貌並沒有變得好看一點。

  「半個月前,突然有一天不來上班了,到她住所去找,也不見人,大衣櫥裡有些行頭都不見了,還有幾雙鞋沒有了,像是臨時有事出了遠門。不過你也曉得,百樂門的姑娘不是說來就來,想走便走,賺了錢翻臉不認人是不行的。再說了,幾個老闆點名要她,就算她不來,總要有個交代的咯?」燕姐一提到「交代」二字,吸煙力度亦不由得加重。

  「失蹤前可有什麼異常情況?比如為了男人,或者有露過要上岸的口風?」夏冰還是極認真的扶了一下眼鏡,手裡的小本子不停在記。

  燕姐冷笑,拿眼角瞟他:「你哪裡懂什麼上岸?以為真是想上就能上的?這也要看處境的好不好?這小賤人背了一身的債,她想逃掉,債主也不讓她逃的呀,所以趕緊尋到她,告訴我在哪裡便成,其他就不要問了。」

  正說著,杜春曉已將簇新平整的一副塔羅牌遞到燕姐跟前,笑道:「咱們這裡還附贈占卜算卦的業務,您要不要來一卦?免費。」

  燕姐一見那牌,笑得更開了:「這東西我從前陪洋人玩過,倒有些準的。」

  「要算什麼?」

  「這還用問?」燕姐復又斜著身子坐下,饒有興趣的看著杜春曉。

  還是二十二個「老朋友」,燕姐駕輕就熟的洗過牌,推給杜春曉。杜春曉將牌分成三疊,再合攏起來,順時針方向擺直、靠邊,抽出四張,布菱形陣。

  過去牌:逆位的力量。

  「嗯,果然都是窮孩子出身,早晚要幹見不得人……哦不,拋頭露面的營生。」

  杜春曉剛剛說到這裡,燕姐衝著那力量牌噴一口煙,接嘴道:「哪裡就見不得人啦?姑娘看著挺摩登的,腦筋還這麼封建?」

  杜春曉也不還嘴,實話一出口便有些窘了,只得繼續翻牌。

  現狀牌:正位的月亮,正位的惡魔。

  杜春曉道:「這個牌出現得巧了,說的都是一個『騙』字。月亮主陰,亮得很也虛得很,有些女人使詐的意思。惡魔牌更是凶多吉少啊!說明目前那位蝴蝶姑娘正遇險境,也許……」

  「也許什麼?」問的人卻是夏冰,他已用手掌將面孔擠得如麵包一般。

  「也許並非自願出走,而是被人強行帶走也未可知。」

  杜春曉揭開未來牌:正位的命運之輪。

  「這位太太,幫您找這個人,價碼得加倍。」

  空氣一時間竟有些凝固,三人都不講話,夏冰急出一頭汗,怕生意就此飛了。杜春曉則是財迷心竅,一門心思打算晚上去對街的西餐館吃生牛排。反倒是燕姐,看似在做一番決定,半晌後點了頭,打開皮包,又拿出一紮鈔票,推到杜春曉手邊。

  「姑娘拿好,這事兒就拜託妳了。」

  意思明確,找人的事如今已成了杜春曉的任務。

  燕姐起身,一陣陣花露水香味摻雜著萬寶路香菸的辣味掃過夏冰鼻尖,包得緊緊的屁股上下彈跳,可依稀辨出當年做彈性女孩時的風采。

  「沒想到妳這亂說一氣,倒還給咱們加菜了!」夏冰拍手大笑,把幾卷錢並在一起。兩人如今的日子的確艱難,只是誰都不曾拆穿,杜春曉時常每天只吃一頓,剩下的錢用來買菸。

  「虧得她頭一次委託這樣的事,到底沒經驗,說話老露些關鍵的口風。」她笑嘻嘻的披上一件皺巴巴的風衣,準備和他出去打牙祭。

  「是什麼口風?」他當場便有些窘,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個明白。

  她笑道:「你沒聽見她剛剛講了『行頭』兩個字?說小蝴蝶家裡也不見人,行頭也少了幾身。這行頭可是夜總會裡上班的時候才穿上身的,若是臨時要不聲不響出個門,哪裡用得上這麼隆重的衣裳?必是選那輕便家常的帶去才是。」

  他點頭附和:「話是沒錯。可萬一這燕姐也是說謊呢?」

  「只有兩種可能,一是說了謊,其實她曉得小蝴蝶是自己跑了,但不知人跑去哪裡,只好找我們幫忙,說少了行頭的事兒是現編的;二是她講了真話,那麼小蝴蝶肯定遇了險,還有人為掩蓋事實,將她的住處偽裝了一番,卻不料露了這樣的破綻。」

  「那妳剛剛又怎麼跟燕姐說小蝴蝶是遭人綁架了呢?還講得這麼肯定。」

  她大大咧咧的一笑,回道:「因為鞋子。她說鞋子少了幾雙,只有女人才會注意到鞋子,她若不是去鞋架上看過,是想不到的,現編也編得有些過細了。」

  夏冰當下無話,只得拉起杜春曉直奔西餐館而去。

 

  小蝴蝶的住處也在弄堂裡,雖說秋高氣爽,但頭頂的晾衣竿縱橫交錯,一排排尿布、長衫、馬褂、旗袍都濕答答的展示出來,空氣裡都能聞到潮氣。

  一進門,便見那些家具都是紅木製的,只可惜上頭銅鏽密布,每個抽屜打開均是一股濕抹布味。那個放置所謂行頭的衣櫥一打開便霉氣撲鼻,裡頭金紅粉黛擠得滿滿當當。杜春曉往裡撈了一圈,窸窸窣窣掉下幾串假珍珠,再轉回去摸一把窗臺,也是水淋淋的。

  夏冰忙把房東叫來,對方是一乾癟老頭子,五十上下,佝僂著背,穿棗色短褂並散腿褲,手舉一個細如酒杯的茶壺。聽那房東講,這位女房客沒回家整有十五日,最後一次見著她時,她喝得醉醺醺,三更半夜把門敲得震山響,說是鑰匙丟掉了。他無法,只得起床給她開門,還順帶倒了次夜壺。

  「是她一個人回來的?」夏冰撿起從衣櫥落出來的一對珍珠耳鏈,若有所思。

  「一個人。」房東說得斬釘截鐵,「不過她敲門的時候,我有聽到汽車開過的聲音。你也曉得的,幹這一行的總會有點那個事兒,也不是頭一次了,我沒在意。不過給關小姐開門的辰光,看到她是一個人,我還吃了一驚,心想怎麼今朝出鬼哪,有生意還不做。結果第二日夜飯都沒見她出來,往常這個辰光她會出來吃個夜飯的呀。」

  杜春曉從窗口把腦袋縮回,狠狠瞪了房東一眼,怒道:「夏冰,快塞給他幾個洋錢,讓他講點兒真話!」

  「唉唉唉!這位小姐怎麼講話的啊?儂哪裡曉得我沒講真話?」房東將茶壺往胸前一靠,當即紅了脖子。

  夏冰忙塞給他五元,笑道:「這娘們兒是個痴子,莫理她。您再好好想想,那天究竟聽到什麼動靜啦?」

  房東撇了撇嘴,拎起茶壺,把鈔票壓在壺底,訕訕道:「好像那天……我沒看真啊,不過似乎有個男人跟在她後頭進去了,沒看真,只恍惚看了一眼,沒看真,真沒看真!」

  杜春曉忽地從窗臺竄回來,將一張被秋日曬得油光光的面孔逼近他:「那個男的長什麼樣兒?穿什麼衣裳?」

  「看不真,只是頭上戴了帽子的樣子,他一張臉都埋在陰影裡頭,所以……」

  「我說這位爺,下回撒謊的辰光可不要講聽見汽車聲,就這麼條窄弄堂,縱有車子也是停在老遠的街面上,你睡得不管糊不糊塗,都是聽不見的。」

  說畢,她便推著夏冰出去了,一到外邊便抬起頭,透過晾衣竿上排得浩浩蕩蕩的濕布重重喘了幾下。

  夏冰好奇,問她是怎麼了?她皺著眉攤開手心,喃喃道:「你個呆子,這個活兒凶多吉少,接下來你一定要小心!」

  手心裡,是一枚剛剛落在地上的假珍珠耳墜。

  一隻灰雀從晾衣竿上蹬起,展翅高飛而去,在空中劃出一道淡黑的弧影。

 

   …※… …※… …※…

 

  邢志剛早在兩年前就打算把百樂門轉給燕姐,他甚至想過一分不要,只是將他的畢生心血交予她,了一樁心願。可她偏生不要,說邢老闆身上貴氣逼人,是聚財的,底下那幫姐妹才能安心跟著他混,把舞廳一轉,財運也跟著轉走,哪裡使得。

  他緊緊摟住她,想把自己整個兒都摁進她身體裡去。燕姐卻掙脫出來,將右手掌攤開,笑道:「看見沒?我掌心薄,許多東西抓不住的。」

  他當下心裡便有些疼了,將她抱得更死。

  她就是這樣,喜歡在他面前表現得無欲無求。到了這個年紀的女人,唯一能拴住男人的法寶就是「認命」,消極態度往往凸顯往昔風華,更容易惹人聯想。她的弱,是蘊藏了強的,所以比她小十歲的邢志剛會這麼樣寵她、順她。儘管她曉得他和其他幾個紅牌私下都多少有些瓜葛,然而她也不大會動氣,抑或是假裝不動氣,因知動氣也沒有用,叱吒十里洋場的不是美人便是男人,這是定理,她早已到了輸不起的階段了。

  關淑梅……

  這名字一經腦中躍出,燕姐便心慌得很,那對甜絲絲的丹鳳眼、深如幽冥的酒窩,都是她的噩夢。邢志剛曾講過,這樣的女人留在百樂門,終究是個禍害,要清便及早清了。可她無論如何都開不了這個口,因還指著她招攬貴客。她像是天生做這一行的,從舞姿到點雪茄的儀態都顧盼生輝,嗲腔嗲調,於是認了許多「乾爹」,這些「乾爹」就是百樂門的飯碗,所以她咬牙切齒的保住了她。

  「儂就是小女人肚腸,百樂門來來去去多少小姐了?哪個紅牌走了這裡就坍了?再找好的來嘛!」

  邢志剛時常這般嘴硬,她卻不理。一來小蝴蝶的「乾爹」裡有洪幫二當家秦亞哲,是惹不起的主;再者小蝴蝶雖驕縱,倒也不是背地裡耍陰謀的主,比幾個笑裡藏刀的二流貨色要實誠得多。只可惜脾氣太火爆,三天兩頭鬧出事體來,把時常跟她比風頭的紅牌小姐米露露腮幫子都抓破了,還死不肯認錯,氣得邢志剛當場要她「滾蛋」,被燕姐硬著頭皮攔下。

  小蝴蝶當時眼神噴火,恨不能咬斷邢老闆的喉嚨,她顫聲道:「叫我滾蛋?虧儂講得出口!儂就沒記著我一點好兒?」

  這話說得邢老闆面色發白,原本尖細的面孔越發拉得長了,怒回:「儂小蝴蝶給我什麼好處,我心裡能不記得?只是這些好處也是我用本錢砸出來的,儂要敢講我邢志剛欠妳的,今兒把妳身上所有行頭留下,再斬下一隻手一隻腳給我,也算淨身出門了!」

  一席話,講得小蝴蝶沒有辦法找臺階下,只得掩著臉邊號啕邊被人拖出去了。

  事後燕姐要勸邢志剛,被他止住,道:「我曉得剛剛都是氣頭上的話,不過小蝴蝶這個女人我不喜歡,妳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弄出去,否則百樂門怕是今後都不要有安耽日子過了。」

  「儂跟我裝傻?儂又不是不曉得她跟秦爺的關係!再說她只是脾氣差了些,心眼兒還是乾淨的,沒那麼多彎子。」

  「妳懂什麼?正因為她跟秦亞哲有那一層,且肚裡還沒那麼多彎子,才會不安耽!早走早少個禍害!」邢志剛一針見血,當下將燕姐打醒。

  孰料次日,小蝴蝶竟沒來上班,燕姐起初當她是昨兒「戰鬥」負傷,在家養幾天也是情有可原,便沒追究,還差人送了一籃水果去,可水果當天卻被退回來了,說是敲不開門。第二晚小蝴蝶仍不見蹤影,邢志剛鐵青著臉把燕姐叫到辦公室,她進門便瞅見靠大座鐘旁那只保險櫃大開著,裡頭散落了幾張紙幣。

  「猜猜,誰幹的?」邢志剛看到她一臉錯愕,竟轉怒為笑。

  她沒有回答,只默默坐到沙發上,點了一根菸,手指不停發抖,半晌才抬頭問道:「那個東西……也不見了?」

  他點點頭,點燃的雪茄擺在碩大的水晶菸灰缸上,因拉著百葉窗,房裡半明半暗,將他的側臉曲線勾描得異常漂亮。

  有些男人,天生有陰鬱之美,教女人萬劫不復。

  她別過頭去,努力不看他,怕看得多了徒生情慾,只好低聲道:「我會找到她的!」

  「砰!」

  她耳邊掠過一絲凜冽寒風,隨即聽見有什麼東西爆裂了,那只造型優雅的菸灰缸在牆上碎花四濺,亮晶晶的落滿她的肩膀和膝蓋。

  「那就辛苦儂了。」

  邢志剛笑容溫婉得好似從未發過怒,讓她恍惚以為那只菸灰缸是自己無故飛來,然後撞成齏粉。

 

   …※… …※… …※…

 

  唐暉已累得直不起腰來,那些蓬拆小姐雖然個個玲瓏嬌俏,聯合起來卻也是一股「洪流」,把他這樣的七尺男兒衝撞得找不著北。

  自「七七事變」之後,日本人在上海的氣勢越來越囂張,學生示威抗議之風亦越演越烈,連各租界夜總會的舞女都紛紛打著「愛國」的旗號參與其中,白日振臂高呼,夜晚繼續在鶯歌燕舞裡討生活。自然的,那些巡警也不是真心要阻攔,便由著隊伍前進,只等著大車子過來後隨便抓幾個回去交差。但在此之前,幾個租界都擠滿了環肥燕瘦的風塵女和學生,破洞絲襪與夢巴黎香水的氣味直撲腦門,他被她們纏繞在中間,旗袍與羊毛外套的摩擦音嘶嘶作響。

  相機在他手裡已有些吃重,再怎麼努力都舉不到眼前,只得半蹲著,讓無數乳房、大腿從鏡頭前晃過。他突然感到窒息,只見前邊一對渾圓的胸部正在逼近,卻不懂得讓道,竟直挺挺的壓上相機。他暈眩的不只是腦袋,還有腳底……所以,當他的額頭頂住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時,還聞到古怪的菸草味。

  黃慧如牌香菸?竟還有人抽這個牌子!

  他模糊的想著,眼睛已睜不開。醒來時,人躺在路邊的公寓樓底下,一臉濕漉漉的自來水。陽光溫柔的刺扎著眼球,他只得又閉上,面頰卻挨了重重一個耳光。

  「喂!吃完豆腐也要給錢的!」

  這聲音又啞又刺,激得他不由得撐開眼皮,見眼前的陽光已被抹乾淨了,只一團黑漆漆的東西,邊緣還帶一圈亮線,仔細看才認出,是自己的相機被一個面容灰頹的女人捧在手裡。他瞬間變得有些窘迫,掙扎起身,翻摸西裝口袋裡的皮夾子,所幸還在,便從裡頭抽出一張紙鈔遞過去,想拿回相機。

  「太少。」

  她瞄了一眼鈔票,竟沒有接,只顧埋頭擺弄相機,拿鏡頭四處對焦。

  唐暉這才發現,她既不美也不妖,與那些舞女不是同一個氣質的。雖然為了凸顯「貧寒」,遊行舞女們大多素顏上陣,然而骨子裡的風塵與甜美還是在的。哪裡像眼前這位敲竹槓的,灰頭土臉,舉止都是硬邦邦的,與洋裝領子上的菜湯汁一樣教人難受,只是胸脯出奇挺拔,與她毛裡毛糙的短髮相映成趣。

  「妳要多少?」唐暉當下有些動氣,心想自己本就是為妳們這些人的飯碗助威,倒要起錢來了,怪道被人看不起!正欲罵上幾句,卻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摁住。

  「教姐姐我白相這個,就不怪你吃我豆腐了,好伐?」

  一口生硬的上海話從她嘴裡說出來,倒也不怎麼難聽。只是唐暉心疼那相機,怕被她搞壞,只得點頭道:「把它還我,我就教妳怎麼白相。」

  那姑娘倒也爽氣,將相機往他懷裡一塞,兩人同時站起,唐暉比她高出整一個頭。他原本個子便高,被無數親戚姑婆讚過「玉樹臨風」,只是俊朗外皮對他這個做記者的來講,是毫無用處的,跑新聞的最好是長相低調、不惹人注目,才能「拍人於無形」。自己人高馬大,最易遭人防備。

  誰知那姑娘竟笑了,點住那相機道:「你得留個地址給我,我剛剛拍了張照片,改天得到你那裡沖印出來。」

  「不是說妳不會白相?」

  「會一點。」

  姑娘伸手跟他要地址,唐暉只得將《申報》報館的地址寫在採訪簿上,撕下那頁紙給她。

  「這位小姐尊姓大名?」

  「免貴姓杜,杜春曉。」

 

  唐暉對杜春曉的拍攝技術實在不敢恭維,然而卻被那張洗出來的照片勾起興趣。裡頭的女子面目模糊,穿著一身月牙袖過膝旗袍,裙底印了荷花圖案,因做出奔跑的姿勢,一條曲線纖長的小腿伸在外頭,依稀可辨頭髮亦是精心修整過的,吹得起伏有致的中短髮在風裡飛揚。後頭有一條大橫幅,隱約寫著「打倒日本侵略者」、「反抗就是力量」之類的字眼,想是遊行隊伍正大舉壓進,唯獨這名女子,走在隊伍前頭,卻像在逃跑。

  事實上,唐暉那次因中途暈厥過去,未拍到太有價值的東西,只得拿了幾張淡貨去交差。所幸他文筆風流,寫出的報導倒也細膩深刻,甚至提及了國內反日呼聲背後一些極為蹊蹺的現象,諸如東洋間諜在其中的作用,呼籲提防混在中國人裡的某些日本軍部派來的細作,甚至將矛頭直指有滿族皇室血統的「魔女」川島芳子,文章果然是筆筆到肉,犀利見骨。

  杜春曉便是拿著登有唐暉報導的《申報》來尋他的。他正用咖啡吊精神,見到她便放下杯子,把照片遞了過去。她拿出牛皮袋裡的照片看了一眼,嘴角不由得莞爾:「嗯,總算有了些希望。」

  「照片裡的人是誰?」唐暉到底忍不住要問,亦是職業病。

  她剛要啟口,卻從懷裡掉出一張長方形的紙片來。他幫她撿起,上頭一個形容枯槁的男子被單腳吊起,頭髮垂順及地,周邊圍一圈殘萎的玫瑰藤,是非常詭異的圖案。

  「哎呀!倒吊男!」她搶過那牌,驚呼,「這位俊哥兒小心了,幾天之內必有災禍上身。若想避災,明天抽空到石庫門弄堂子,找一個姓李的裁縫。他隔壁那個小門廳,進門能看見種了石榴花的,就是我家。到時我替你解解這個劫。」

  這個話倘若從別的女人嘴裡講出來,唐暉必定當是自己的「花容月貌」又惹來桃花繽紛,然而杜春曉這一說,倒讓他無端的有些認起真來。尤其是她臨走前還特別交代一句:「想要命,就早些來。」

  因其身上煙薰火燎,氣味撲鼻,一聞便知是不重情慾的隨性女人,唐暉當即笑回:「若我過去,妳能告訴我照片裡的女人是誰嗎?」

  她板下臉,嗔道:「你識不識相啊?救你命呢,還跟老娘討價還價?!」

  「老娘」二字蹦出口,令唐暉越發有了興趣,看來石庫門是無論如何都要走一趟!

 

  夏冰與唐暉面對面坐著,很是緊張,因唐暉人高馬大,一進門便擋住陽光,不似記者,倒像打手闖入。

  而唐暉見夏冰一派細瘦謙和,當下便有些猜不透他與杜春曉的關係。親弟?表弟?抑或哪裡雇來的包打聽?直到杜春曉蓬著頭從裡屋走出來,光腳趿著布拖鞋,手裡夾了半根菸,將一件皺巴巴的湖綢睡衣遞給夏冰,唐暉才驚訝於這二人的情侶身分。

  「來得夠早呀!」杜春曉坐在舊沙發上,將菸頭摁滅在茶几腿上。

  一副塔羅牌已整整齊齊放在案頭,像個精美陷阱,只等獵物上門。然而,她沒有給唐暉算命,卻是擺了兩張照片在他跟前,說道:「她們是同一個女人,百樂門的小蝴蝶,自古紅顏薄命,所以她現在……不見了。」

  唐暉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對比,一張像是直接從舞廳門口撕下來的紅牌舞女大頭像,另一張便是他幫杜春曉洗出來的街頭遊行照片,裡頭面目不清的女子還是一副奔跑姿態,只是細看之下,便覺得模糊的五官也已扭曲成倉皇的神色。

  「唐先生對這個美人兒可有什麼印象?」杜春曉慢吞吞的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。

  「沒見過。這樣的美人,我見過就一定有印象。」唐暉搖搖頭,將照片推回去。

  杜春曉又喝了一大口咖啡,甜苦氣直衝喉管:「怪不得我姆媽講,上海男人不但小家子氣,還特別不老實,原是真的!」

  他沒有回應,卻對夏冰笑了一笑。

  「話說,她給你暖被窩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了,怎麼就只當不認得呢?雖說用你那臺相機拍的照片糊了,可另一張卻是畢清肆爽的呀。嘖嘖嘖,怪道人家說長相好的男人薄情。」杜春曉不依不撓,當場拆穿唐暉的「西洋鏡」。

  唐暉只得抓抓頭皮,笑道:「我跟淑梅的事是老早以前的,哪裡曉得她如今失蹤了,想是回老家了吧。」

  杜春曉剛要接話,卻被夏冰搶下:「真是奇了,你跟百樂門的大班倒也口徑一致。」他當下掩掉了「正是燕姐把你出賣給我們」那一句,只等看唐暉如何應付。

  唐暉苦笑一下,從茶几上的一疊塔羅裡抽了一張,丟在桌面上——女祭司。

  關淑梅那張巴掌大的面孔彷彿正向他逼將過來……

  「你莫要動。」

  她總是按住他的胸口,騎著他,用脣瓣輕咬耳垂,兩隻桃子一般圓熟的乳房上下擺動,彷彿隨時會流出蜜汁。他當初便是浸泡在她的蜜汁裡,才會變甜變酥,理智被全盤推翻。

  那時他幾乎沒有一日不縮在她的住處,每天凌晨兩點到百樂門門口接她下班,夜再冰涼如水,都澆不熄熱情。有一次碰上邢志剛的車子緩緩從身邊經過,車窗裡那張繃緊的面孔轉向他,眼神如蛇信舔拭神經,令他無端戰慄。

  「不要再打她的主意,她不是你要得起的。」

  邢志剛一句話,將他牢牢鎖住,欲望竟奇蹟般的被對方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擊碎。只是出於男人的尊嚴,他沒有退縮,反而要她要得更勤,直到對方心滿意足的討饒才肯放過。即便如此,他和她心裡都清楚得很,這種「露水情緣」到底不會長久,還未等到邢志剛正式找人過來警告,他便主動撤退了。

  當然,更重要的是,他在這個辰光認得了上官玨兒……那能輕易要男人性命的上官玨兒。

  「咚咚!」

  杜春曉終於不耐煩起來,敲了敲桌面道:「那唐先生可記得關小姐交往過其他什麼人?你最末一次見她是何時,在何地?」

  「半年前我與她分手,之後只一起喝過一次茶,便再也沒見過。妳也曉得,我一個窮記者,實在養不起這樣的女人。」

  「可牌告訴我,是唐先生一直在用關小姐的錢啊。」杜春曉揚了揚那張「女祭司」,「你看,女人做主、女人承擔未來,只可惜明月溝渠,白費心思了。」

  唐暉這才面色緊了起來,似有一把剪刀將他的心尖鉸下了一塊,那個痛由內而外緩緩蔓延,起初不覺得,下意識的摸一下,才發現滿手鮮血。他曉得,這份情,大抵是永遠都在的。

  杜春曉送唐暉出門,走出石庫門的辰光,嘴裡的牙籤還叼著,短褂領口的鈕釦也鬆著。唐暉覺得她稀奇,便多看了幾眼,她笑道:「你心裡又有人了?」

  「是。」他不否認,這份坦誠令他雙眸如星,氣勢逼人。

  杜春曉不由得有些喜歡上他的多情。有些男子,愛一百次都視作「真心」,不像另一些,永遠拿女人當遊戲裡的棋子。

  「我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了。」她莞爾。

  「我自己也知道。」

  他毫不掩飾,孩子氣的仰起頭,陽光落在他額上,眉毛都鍍了一層金,方暴露他迷人的稚氣。她這樣看著他的側影,極想認真的為他占一占牌,拿些真本事出來。可唐暉的未來,如他的過去一般深不可測,她於是對他的秘密有了濃厚興趣。

  「從明朝開始,不惜一切代價跟蹤唐暉,沒必要再做其他多餘的事。」

  杜春曉對夏冰下了一道死命令,只是所謂「多餘的事」,已決定由她自己去做。

 

   …※… …※… …※…

 

  米露露吐得死去活來,像吞了一隻活章魚,將五臟六腑都絞爛了。不知為什麼,當晚的兌水威士忌竟也壓不住了,將她燒得面紅耳熱,大抵是小日腳來了,半瓶便被打倒,亦算破了記錄。她少不得想念起小蝴蝶來,她酒量差到極限,於是練就了一套超凡的「推酒功」,竟屢戰不敗。

  她們兩個還要好的時候,小蝴蝶亦曾承諾要教她,結果來不及兌現便已拳腳相向,女人的友誼便是這麼不牢靠的。

  她一面吐,一面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在刺扎皮膚,以為是內衣上的鋼絲圈,便抬手去整,卻摸到一個硬硬的長方塊,方記起是秦爺走前塞進裡頭的一疊鈔票。她將它掏出來,用力吸了一口新鮮空氣,忽然一隻手搭上她的左肩,嚇得她寒毛豎起,遂回頭去看,竟是燕姐。

  「進去坐一會兒,等一下邢老闆有話講。」

  「哦。」她胡亂應了一聲便往裡走,心裡已有了七、八分底,鐵定是為了那小騷貨的事體,要逼問到每個人頭上來,尤其是她的「仇家」,必定是不肯放過的。

  一想到邢志剛,米露露心裡便發慌。他對她這樣的紅牌,面上永遠都是柔的,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,彷彿那裡便已兜著他的心肝了,但她曉得他的骨血仍是冷的。

  她剛從湖南過來上海的辰光,在百樂門賣雪茄,渾身上下都是土的,只是前凸後翹很惹眼,少不得要被客人捏幾把。某日,邢志剛將她叫到辦公室,只問她願不願做舞小姐,她迫不及待的點頭。他笑了,說:「妳只一樣還未達標,要趕緊補起來。」

  她起初還聽不懂是哪一樣未達標,直至邢志剛把保鏢旭仔推到她跟前。

  旭仔是廣東人,在那邊一個賭場出老千被抓,原要砍下一隻手的,虧得他頭腦機靈,連夜躲在糞車裡逃出,流落上海。旭仔不難看,只是一條肉疤從左額角蜿蜒至嘴脣右邊,異常明顯。除此之外,他依舊是個漂亮男子,身材短小精幹,頭髮梳得整齊油滑,領帶還用珍珠別針固定,與其他幾個渾身酒臭的大個頭不一樣。

  旭仔有些難為情,但似乎已做好準備。米露露頭皮即刻發麻,曉得要承受什麼事,於是急道:「這個我自有打算!」

  「什麼打算?」邢志剛的巴西木菸斗裡吐出的煙有一股濃香,緩和了繃緊的眼角。

  「若我找到一個大客人,價錢會賣得更好一些……」

  她話音剛落,便結結實實吃了邢志剛一掌。

  「露露,妳拎不清是伐?這裡是舞廳,客人來跳舞白相的,不是妓院!我哪有閒工夫管妳賣出什麼價錢?我只要今後無論哪個男人摸妳,妳都不要皮肉緊繃就好啦!燕姐還要給妳添行頭,妳曉得要花多少錢?賺不賺得回來還是問題,妳就挑三揀四起來?妳當旭仔沒有女人,要做妳這樣的貨色?」

  一番話,把米露露的自信全盤擊垮,她忍住不讓眼淚落下,主動拉住旭仔的手走出去了。

  走到一個隱秘的包廂處,旭仔掙脫她的手,一臉尷尬的整了整領帶,說道:「米小姐放心,我不會把妳怎樣的。」

  「你果然看不上我?」她氣得渾身發抖,鼻尖憋得通紅。

  旭仔忙拉過她的手握住,他指尖溫溫軟軟,完全不似那些皮糙肉厚的練家子:「妳誤會了,事實上,再怎麼好的女人,都跟我旭仔沒有緣分,邢先生剛剛是逗妳呢。」

  但米露露很快便曉得邢志剛沒有逗她,當晚百樂門打烊後,她被兩個蒙面男子鎖在更衣室內折磨了一夜。

  次日清晨,她在化妝間內找到一把利剪,要與邢志剛拚命,他卻對她笑道:「妳果然跟普通女人沒有兩樣,還跟我計較貞操這回事。」說罷,讓燕姐領了她去試行頭,裡邊有兩副耳環上竟是貨真價實的藍寶石,據說是邢先生賞的,當下便把她的羞憤壓下一半來。

  梳頭試妝的辰光,燕姐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:「其他幾個小姐都是來去自由,邢先生從不過問,他獨獨點化了妳,是認準了妳有資本,可以做搖錢樹的。」

  邢志剛的能耐與城府,從此讓米露露銘心刻骨。

  可不巧的是,居然有一個女人比她先上位,那便是關淑梅。所以她恨她恨得要死,處處要壓過對方,卻又每次都略遜一籌。論面孔身段,她都要比關淑梅強一些,可這個小蝴蝶笑起來風情萬種,兩個酒窩嫩嫩的,怎麼都討客人喜歡。

  所以曉得小蝴蝶不見了,她開心得連夢裡都笑醒,亦是旭仔提醒她:「不要太過囂張,否則必定會有人疑到妳頭上來。」

  她明知後果,卻還是抑制不住喜悅,心裡一痛快,酒便喝多了,醉意也跟著來。

  但邢志剛一個眼神便把她從雲裡霧裡拉了回來,那眼神裡帶了刀刃,彷彿要將她切開。她已意識到眾人怎麼看她,旭仔今天的腰身也比平常略粗一些,是帶了傢伙的。她只好坐下,從包裡掏出一包菸,抽出一根來,旭仔忙上前替她點上。她重重吸了一口,仍覺寒氣逼人,雞皮疙瘩在裸臂上結結實實浮起一層。

  孰料邢志剛一點兒也沒有要嚴刑逼供的意思,只是關照她最好能留住小蝴蝶從前的幾位大客,她冷笑道:「像秦爺這樣氣派大的,哪裡是我這種小人物留得住的?邢先生還是另尋託付比較好。」

  邢志剛皺眉道:「他是不見得會喜歡妳,可難不成妳自己就不能爭點兒氣?小蝴蝶失蹤了那麼長時間,再拿她回老家做理由恐是搪塞不過去了,只能講她不做了,去哪裡不知道。只要穩得住秦爺,什麼都好講。」

  「穩不住呢?」她搓了搓指甲蓋,心鼓其實已敲得怦怦響。

  「哎呀,你這是為難我們露露哪。」燕姐突然上來打圓場,「邢先生自己也是男人家,還不曉得男人是怎麼回事兒?越得不到的越想要,容易得的縱使是稀世珍寶也就放一邊了。露露先前也不曉得討好他多少回了,沒一次有用的,他是認死了小蝴蝶……」

  「行。回頭給秦爺送張帖,說我請他吃頓飯。」邢志剛長嘆一聲,像是放棄打米露露的主意,要親自出馬擺平這樁事。

  這般慎重的場面,倒讓米露露心裡犯了嘀咕,不過是一個小姐跑了,客人何去何從隨意便是,哪裡還需要舞廳老闆擺一桌的道理?

  不過,這個疑問,竟還是一個新來的「香菸妹」替她解開了。

  這香菸妹每日來上班都是頹著一張臉,草草抹了些胭脂口紅,老遠便能聞到一股廉價香氣,挨近了更是細看不得,脣膏時常染紅了門牙,略咧嘴笑一笑便嚇煞一桌客人。米露露跟燕姐投訴過許多次,都被駁回了,只說:「人家春曉也不容易,以後會熟絡的。」

  香菸妹似乎是不曉得自己的諸多短處,也不在意幾個小姐的白眼,只管沒心沒肺的往那些出手闊綽的客人跟前湊,幸虧長相平平,也擺不出勾引男人的媚態來,構不成威脅不說,反讓米露露她們覺得丟了百樂門的顏面。

  有一回,秦爺玩得勉強還算盡興,米露露也豁出去,竟上臺唱了首《假惺惺》,下來後便看見燕姐被他叫過來,正講得起勁,心裡料定他是要帶她出場,於是刻意擺出扭捏的姿態走過去。這時,那喚作春曉的香菸妹突然半路殺出,拿出一副古裡古怪的紙牌,說是能算人凶吉。米露露當下氣得幾乎要吐血,欲將她趕開去,秦爺卻按住她道:「真的什麼都能算?」

  「什麼都能。」春曉脣上的口紅已抹去大半,整張臉也跟著斑駁不堪。

  「這裡有位彈性女孩,我很喜歡的,妳曉得哇?」

  秦爺其實並非米露露喜歡的類型,身材過分高壯,濃眉大眼,面相頗凶,五官線條雖乾淨俐落,卻異常剛毅,且毛髮旺盛,連耳孔裡都滋生許多曲捲花白的體毛,教她頗為抗拒。

  這樣的男子,是會在女人堆裡惹爭議的,有一些看著他會目眩神迷,另一些卻退避三舍,米露露不巧正是後一種,因此再怎麼賣力演出,那份虛假終究還是逃不過他的眼,而小蝴蝶似乎是真心愛他,所以才能贏過她。

  「我不曉得,可是我的牌卻曉得呢。秦爺要試試看嗎?」春曉脆生生答道。塔羅牌在兩隻手裡翻來覆去,旁邊幾個舞小姐都僵著臉,只等米露露發作。

  可惜米露露礙於燕姐,也不好講,只能硬著頭皮坐下,笑道:「這個倒滿有趣的嘛,要不秦爺算算看?」

  「沒想到春曉還有這一手,今朝正好算一算看。」燕姐出人意料的坐到秦爺身邊,軋了這個鬧猛。

  「那妳且算一算,我喜歡這裡的哪個小姐?」秦爺將米露露拉到膝蓋上抱著,洗起牌來。

  秦爺要算的頭把牌,杜春曉自然盡在掌握。恰好翻出一張現狀牌是月亮,可解成「舊情人」的意思,只是她偏偏添油加醋,講小蝴蝶是「滿場飛」,沒個定性,失蹤也屬正常。秦爺顯然面上有些不高興,她忙攤開未來牌,是逆位的命運之輪,方笑道:「秦爺放心,您這位紅顏知己的去向,您自己清楚得很,可是藏著掖著逗我們玩呢。」

  「妳可是亂講了,我若曉得小蝴蝶在哪裡,還天天來找?」秦爺面露錯愕的神色,顯然對杜春曉的說辭感到意外。

  「秦爺現在不知,不出幾日便會知了。上海灘有多少人是繞著您秦爺走路的,您都找得到,何況一個小蝴蝶?」

  秦爺怔怔看了她一會兒,爆發幾聲大笑,將杯裡的伏特加一飲而盡,道:「妳叫什麼?膽子夠大。」

  「我?賣菸的。」杜春曉收拾好牌,站起,走路的辰光屁股一扭一扭的,像是知道背後有幾雙眼睛盯著。

  動用秦爺的力量去找小蝴蝶,比夏冰雇十個包打聽都來得省力,這是她早已算計好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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